旧恩与利益的博弈-《明末隐龙》
澳门葡萄牙商会的石质小楼,矗立在临海的斜坡上,墙体被海风侵蚀得斑驳,露出内里暗黄色的石块,像一位垂暮的老者,透着几分颓唐。楼内的议事厅里,光线昏暗,只有几扇狭小的彩绘玻璃窗透进零星光亮,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。橡木长桌上摊着一本厚重的账本,泛黄的纸页上,密密麻麻的数字用葡萄牙语书写,每一笔都透着沉重 —— 那是商会近半年的收支记录,红色的赤字如同蔓延的血痕,触目惊心。
老桑托斯坐在长桌主位,他已年过花甲,头发花白,往日里总是梳得一丝不苟,此刻却有些凌乱地贴在额前。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一支羽毛笔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甚至微微颤抖。桌角堆着几份破损的商船报告,最上面一份写着 “‘圣玛利亚号’在马六甲海峡遭荷兰东印度公司夹板舰拦截,货物被悉数查扣”,墨迹边缘被他的指腹摩挲得发毛。
“这群荷兰佬!” 老桑托斯低声咒骂了一句,带着浓重的葡萄牙口音,语气里满是无力。荷兰人的夹板舰最近像疯了一样,在马六甲海峡频繁巡逻,短短一个月,商会就有三分之一的香料商船被截,不仅货物被抢,连船员都有不少被扣押。账面上的赤字像涨潮的海水,一天比一天高,眼看就要淹没整个商会 —— 曾经,葡萄牙人是南洋贸易的霸主,香料、丝绸、瓷器经他们之手运往欧洲,赚得盆满钵满,可如今,荷兰人用坚船利炮夺走了一切,他们只能缩在澳门这弹丸之地,苟延残喘。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,管家推门进来,低声道:“先生,有位自称‘阿福’的商人,说有上好的蜀地生丝和景德镇瓷器,想跟您谈谈生意。”
老桑托斯猛地抬起头,眼中满是烦躁,挥挥手就要赶人:“谈什么生意!现在谁还有心思做买卖?荷兰人把路都堵死了,货送不出去,再好的东西也只是堆破烂!让他走!”
管家迟疑了一下,还想再说些什么,阿福却已经跟着走了进来。他穿着一身体面的绸缎长衫,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,丝毫没有被拒绝的尴尬。“桑托斯先生,冒昧打扰,实在抱歉。” 他将木盒放在桌上,轻轻打开,里面铺着红色绸缎,整齐码放着几匹生丝 —— 色泽莹润,触感光滑,是蜀地最上等的 “云锦”;还有两件小巧的瓷器,薄如蝉翼,对着光能看到花纹在里面流转,正是景德镇难得一见的 “影青瓷”。
老桑托斯的目光在生丝和瓷器上停留了一瞬,眼中闪过一丝惊艳,随即又被烦躁覆盖,眼皮都没抬:“东西是好东西,但现在没用。你走吧,别浪费大家时间。”
阿福不急不躁,缓缓合上木盒,从怀中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黄铜徽章。徽章边缘已经磨损,表面的铜绿深浅不一,却依旧能看清上面刻着的图案 —— 一艘葡萄牙卡拉维尔帆船,船帆展开,栩栩如生,船舷处还刻着一行细小的葡萄牙文,写着 “圣安东尼奥号”。这枚徽章,正是二十年前老桑托斯乘坐的 “圣安东尼奥号” 在南海遭遇海盗袭击时,陈墨的父亲陈远出手相救后,他亲手赠予的信物。当时他的家人都在船上,若不是陈远带领商船队及时赶到, entire family 都要葬身鱼腹。
阿福将徽章轻轻放在账本旁,声音低沉而诚恳:“桑托斯先生,您还记得这枚徽章吗?”
老桑托斯的目光落在徽章上,瞳孔骤然收缩,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,猛地抬头看向阿福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惊:“你…… 你是陈家的人?陈远先生的……”
“家父正是陈远。” 阿福微微颔首,语气带着敬意,“当年家父受您所托,护送您的家人从马六甲返回澳门,一路上避开海盗,平安抵达。这份恩情,我们陈家一直记在心里,从未忘记。”
老桑托斯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,他伸手拿起徽章,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铜绿,手指因颤抖而不停摩挲着船帆的图案,嘴里喃喃道:“没想到…… 没想到还能见到陈家的人…… 陈远先生还好吗?当年若不是他,我老桑托斯早就成了海盗的刀下鬼了……”
“家父身体尚可,只是多年前已不再出海,在家乡安度晚年。” 阿福话锋突然一转,眼神变得锐利了几分,“不过,桑托斯先生,今日我来,并非只为叙旧。比起二十年前的旧恩,或许我这里有能让您和澳门商会‘重新走路’的东西。”
他说着,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一卷羊皮纸,缓缓展开。纸上画着复杂的机械结构图,线条清晰,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,正是改进后的帆索滑轮组设计图。老桑托斯年轻时当过十年水手,后来又经营商船队,对帆索再熟悉不过 —— 传统的帆索系统,需要五六名水手合力拉动绳索,才能升降船帆,遇到大风浪,更是耗时耗力;而这张图纸上的设计,通过几组齿轮联动,将力分散,只需两三个人就能轻松操作,升帆速度还能提升三成,甚至在逆风时,也能通过调整滑轮角度,让船帆更好地借力。
老桑托斯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,他凑到图纸前,枯瘦的手指在滑轮组的联动结构处反复摩挲,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渴望:“这…… 这东西真能管用?要是真能让升帆速度快三成,还能省一半人力,我们的商船就能在荷兰人拦截前,更快地冲出马六甲海峡!”
“是否管用,桑托斯先生只需找工匠按图打造一套,一试便知。” 阿福的语气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,话锋陡然收紧,“但有一点,我必须提醒您 —— 这技术一旦投入使用,荷兰人必然会察觉。他们绝不会坐视澳门商会拥有能抗衡他们的能力,到时候,恐怕不仅是商船被截,连澳门这最后的据点,都可能被荷兰人的夹板舰夷为平地。”
这句话像一盆冷水,瞬间浇灭了老桑托斯的兴奋。他猛地抬头,盯着阿福,眼神里的渴望渐渐被警惕取代:“你想要什么?陈家不会平白无故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,更不会提醒我这些风险。说吧,你的条件是什么?”
阿福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只有两人能听清:“很简单。第一,帮我们联系马尼拉的西班牙总督府,就说澳门有‘能制衡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重要筹码’,让他们主动派人来谈;第二,把您掌握的荷兰舰队在马六甲海峡的补给点情报,‘不小心’泄露给苏门答腊的土著部落 —— 那些部落的商船和家园,早就被荷兰人抢过、烧过,他们对荷兰人恨之入骨,只要有情报,必然会出手袭扰。”
老桑托斯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,他猛地后退一步,撞在椅子上,发出 “哐当” 一声响:“你这是要我挑动荷兰人与西班牙人、土著的矛盾!一旦被荷兰人发现是我做的,澳门商会就完了!整个澳门的葡萄牙人,都会被我连累!”
“桑托斯先生,您现在还有选择吗?” 阿福拿起桌上的徽章,目光沉静地看着他,“荷兰人步步紧逼,再过半年,不用他们动手,澳门商会就会因为没有生意而彻底破产。到时候,您和所有葡萄牙商人,照样会失去一切。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放手一搏 —— 玉石俱焚,至少还有机会让荷兰人付出代价,或许还能为澳门商会争一条活路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而且,我们能提供的不止这些。除了帆索滑轮组,我们还有能在半个时辰内排空船舱积水的双缸抽水机设计图 —— 荷兰人的战船现在用的,还是十年前从你们这里买的旧款,一旦海战中船底漏水,他们根本来不及排水。有了这两样技术,澳门商会不仅能保住商路,甚至能联合西班牙人、土著,重新夺回南洋贸易的主动权。”
老桑托斯沉默了,他盯着桌上的图纸和徽章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,发出 “笃笃” 的轻响。一边是旧恩与能让商会起死回生的技术,一边是可能招来灭顶之灾的风险;一边是坐以待毙的绝望,一边是放手一搏的未知。他纠结了许久,终于猛地攥紧图纸,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,咬牙道:“好!我答应你!但你记住,要是你们的技术不管用,或者因为这件事让澳门商会覆灭,陈家欠我的恩情,一笔勾销!从此,我们两不相欠!”
说完,他转身快步走向内室,片刻后,捧着一卷泛黄的羊皮纸走了出来。羊皮纸上用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红点和路线,正是荷兰舰队在马六甲海峡的补给情报 —— 包括每月十五在 “魔鬼岛” 补给淡水,每月月底在 “香料湾” 补充粮食和弹药,每个补给点的守卫人数、换岗时间都写得一清二楚。“这是我花了三年时间,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到的情报,” 老桑托斯将羊皮纸递给阿福,语气沉重,“土著部落的首领我认识,我会让人‘不小心’把魔鬼岛的补给消息泄露给他们。至于西班牙人,我会亲自写信给马尼拉总督,就说有能改变南洋局势的‘宝物’,让他们派人来澳门。”
阿福接过羊皮纸,小心翼翼地卷好,贴身收好,脸上露出笑容:“桑托斯先生,您放心,我们不会让您失望。用不了多久,您就会看到,荷兰人的好日子,到头了。”
老桑托斯没有接话,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,示意他可以走了。阿福躬身行礼,转身离开了议事厅。看着阿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,老桑托斯拿起那枚黄铜徽章,贴在胸口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,但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澳门商会再也无法置身事外,。